未过多久,公孙谷便提刀归来。
众人见他刀刃白净,不沾血渍,便知道那大蛇已从他手下逃脱而去。
只听公孙谷汗颜道:“那妖孽一头钻往山中,时下虽然草木枯萎,但山中灌木良多,树木密集、枝杈繁茂,又适逢大雪天气,实在施展不开轻功,不免让那孽畜逃出生天了。”
秦晚诚顿时气得跺脚数下,连叹数声后,道:“此事,倒也怨不得道长。”
公孙谷十分要强,抹不开面子,又道:“秦大官人权且放心,定不会教你白花这笔银子。时下雪已经小了,料想今晚下不了太多。夜色沉沉,无法追寻,且待明日,道爷我循着那妖孽留下的痕迹追上去看看。那大蛇此番受伤不轻,即便今夜不被冻死,也跑不了多远的。”
秦晚诚抱了抱拳道:“如此,就有劳道长啦。”
此前他早已为前来帮忙一众男子安排了卧房,眼下虽不能除掉大蛇,奈何夜色已深,也只能先安排众人暂且歇下。
待到第二日,果然如公孙谷所言,一夜积雪并不算深,大蛇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,仍是十分明显。
公孙谷便联合那十余名男子以及秦府的数名小厮,追着痕迹上山去了。
慧圆决议与秦晚诚告辞,带着姜海晏上唐城山上、怀空的旧居。
秦晚诚见慧圆昨夜非但不曾出力伏蛇,反而纵然姜海晏将大蛇放走,本就心怀不满,故此也不加客套挽留,任二人去了。
离开秦府,姜海晏一路走得十分迟缓,神情郁郁,显然藏着心事。
慧圆知他心事,道:“你还在担心那条大蛇?”
姜海晏也不刻意隐瞒,道:“慧圆大师,那牛鼻子追大蛇去了。要不我们再等等,等个结果如何?”
慧圆这才旧话重提:“你昨夜究竟因为什么要救那条大蛇?”
姜海晏见四下无人了,便不再藏掖,说道:“不瞒大师,我确实因为它并没有伤人,才不想它死的。”
“哦?”慧圆语气并无不悦。
姜海晏放宽心道:“我们早前已经知道,之所以那条大蛇会上秦家,不过是因为秦家开采石料,破坏了它的洞穴,或者说是打扰了它冬眠。所以此事的起因在秦家,而不是那条大蛇。”
慧圆问道:“故此你认定那条大蛇只是去报仇的?”
“对啊,而且秦家虽然扰了它,但是并没有伤它,所以它也只是围绕着秦府,侵扰、恐吓秦家人,从始至终,并没有伤害到秦家的人,甚至是昨夜出手围攻它的人。倘使它想要害人,昨日我们未到秦家之前,它有的是机会,可它迟迟没有这么做。昨晚它之所以要作势要咬人,那也只是因为人先打伤了它。要是别人事先来惹我,我肯定也会报仇;别人若不不伤我,那我自然不会伤他。别人要是伤了我,那我还手,不是天经地义的么?”
慧圆见他思绪清晰,心中十分欢喜,表面仍然平静:“因而,你的想法是,那条大蛇行事有规有矩,并无过错,所以想放它一命?”
姜海晏颔首道:“而且,这么多人都把它当成了怪物,但它什么恶事都没有做,却没有人能理解它,怪可怜的。”
慧圆也点了点头:“不错,我在唐城山也住了些年岁,未闻有大蛇害人的传闻。此蛇身在唐城山,想必未有恶行。”
“既然素无恶行,今次报仇又是事出有因,为何就要将它当成妖孽杀死呢?”
慧圆默然片刻,笑道:“昨日在那茶肆时,秦居士家的小檀越曾问你怕不怕蛇。你倒是不怕,还喜欢喝蛇汤。想来,那些蛇平素亦无恶行,别人要吃它,何以你非但不救,还一块吃蛇肉、喝蛇羹呢?”
姜海晏一怔,登时陷入沉思。
过了良久,他才道:“我感觉这大蛇似乎听得懂人话,理当是有灵智的。你们佛家吃素不吃荤,不正是因为草木没有灵性么。”
“那条大蛇,已不知活了几百年,甚至是上千年,懂人心意、通人语言,也不足为怪。所以你是因为那大蛇有灵性、其他蛇没有灵性,才区别对待它们的吗?”
姜海晏稍有犹豫,点了点头。
慧圆却是摇头道:“非也。万物皆有灵性,只是有高有低。大蛇有灵性,小蛇亦有。譬如,有人从小蛇身旁走过,有的蛇会咬人、有的蛇会爬开,不论是何反应,都是蛇对外界风险做出来的防卫。若无灵性,焉能懂得防卫?只不过,一般的小蛇的灵性局限于趋利避害的本能,远远比不过这条大蛇罢了。我观你虽然点头,但实则并未清楚个中原由。”
姜海晏满是深沉之色,颇有几分懊恼:“听大师这么说,我似乎……确实不知为何会对大蛇和其他小蛇有不同的态度……”
慧圆道:“人皆有恻隐之心。所谓‘君子远庖厨’,并非是君子不吃荤腥,而是不忍目见杀生的情景罢了。”
姜海晏似有所悟:“大师此前在柳家村时,不在我面前杀人,也是因为恻隐之心吗?不,不对!你是不想让我见到杀人的场景……”
慧圆叹了口气,不管柳家村之事,道:“假使你从未见到大蛇,只是听闻它被杀了,想必也不会伤心难过吧?”
“嗯……应该会是如此。”
“你年纪尚小,于你而言,有无恻隐之心,或在其次。真正促使你区别对待二者的,理当是‘偏颇’。人一见到某个事物,心中会有一个印象,自有偏颇相随。心中偏爱的,不管是好是坏,必然会存心袒护,是也不是?”
姜海晏顿时惊醒:“这话说的不错,喜欢的,不管是好是坏,自然会偏爱袒护。那大蛇虽然凶神恶煞的,令我心生畏惧,却也让我好奇,难道这就是喜欢吗?啊,是了,这便是喜欢。我想,若让能得一条听得懂话的蛇跟在我身边,该有多好啊……”
说着说着,姜海晏陷入憧憬,不自觉得扬起笑脸。
“那‘恻隐之心’,说来,也是一种相对意义上的喜欢吧。”慧圆尖姜海晏已经悟到这一层,内心十分欢喜,却又感慨道:“实则,我们心中的佛陀,并非无所不能的天神,也只不过是一个能将这种偏颇修到某种极致、使得自身能以善心对待万事万物的普通人罢了……”
只可惜,这种境界实在难以抵达。
姜海晏忽又一正脸色,问道:“大师,我放走了那大蛇,你怨我吗?”
慧圆失笑道:“出家人慈悲为怀。我虽置身事外,但见它并不曾伤人,本意也是不想杀生的。你既然误打误撞让它闯出来一条生路,便是逃了,也无不可。只是不知道那条大蛇能否摒弃前嫌、不再去寻秦家计较……”
他已答应过秦晚诚,届时大蛇修养好了之后真要为祸,他自然没有理由袖手旁观。
姜海晏一样忧心忡忡,却与惠圆的担忧不同:“不知道那牛鼻子带着一伙人去追它,它还能不能再从那道士手里逃走……”
慧圆笑道:“公孙道友住在唐城山阴,我们住在山南,上山皆是同一条道路。我观他此行,必是回山去的,我们先行一步,便在山腰的‘分道亭’等他。你想知道他是否杀了大蛇,届时问他一声便知晓了。”
姜海晏一听,喜忧参半,问道:“那牛鼻子……那道士不会还在恼我昨夜坏了他的大事吧?”
“他那人确实小心眼,却不会跟你一个孩子计较太多的。”
姜海晏这才放心,与慧圆一道登山而上。